看老陕吼秦腔

作者:Robin Stephen Gilbank 罗宾·史蒂芬·吉尔班克——西北大学外籍教师

译者:盛红霞

王芳长我六岁。 现在当机场的海关人员能从护照上认出我,亦或是超市里的孩子叫我“老外叔叔”而不是“老外爷爷”时,我就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。而她是怎样毫不费力的通过剧中人物晚春——在舞台上扮演李家那个十几岁的姑娘的呢?其中的奥妙就在于秦腔的魅力。

来西安的人,无论他们有没有意识到,每天都能听到这种当地的娱乐节目。在进公寓楼时,他们或许就能从门卫桌上的蓝牙音响里听到,那高亢的唱腔。对于外国人来说,这种声音乃是人因饱受煎熬或历经磨难后的心声,而这声音随着痛苦被不断扩大,大到要将肺撑破一般。然而门卫对这声音却不以为然。他要么嗑瓜子儿,要么拿划过的火柴棍儿剔牙。另外,在公园里慢跑的时候,定会遇到一群退休的老人,他们中一两个人拉二胡,一个打板,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唱和着。

我和秦腔的初识是通过第二种方式的,那时刚来西安工作不久。绕过城墙广场上的“跳舞阿姨”们,爬过半月桥,我在离安定门不远的槐树旁找到了一片空地。每周有一两个晚上,我都会来这里进行四十分钟的伸展运动,以舒缓跑步带来的酸痛。晚上八点半左右,那片蚊子嗡嗡作响的林间空地开始人头攒动——在那个时候,公园都被栅栏围起来锁住了,所以各种活动随着马路对面“人人乐”超市暗下来的灯光,也进入尾声。

接着,好戏就要开始了。不同于白天老年人们的娱乐,这些秦腔爱好者们用电子音响设备。一旦一位唱角儿在台上站好,她会大吼一声。那嗓音回荡在树上老旧的音响之中,树叶震颤,时有落下。这高亢尖锐的吼声随即被低声的细语取代,谁知道呢?也许这声音接下来会进一步降至口哨的频率。这种发声的技巧似乎和少林和尚的武艺、气功大师的耐力一样,都是东方特色。

我问过我河南的一个朋友能不能陪我去看一次秦腔,但是每一个被切分的高音和叹息同样令他感到困惑。他说:“我懂一点陕西的方言,因为我曾在这里求学。但秦腔里的词都比较老式,和人们现在说话时所用的词不同。”后来我们又聊到这个话题,因为他也想知道英语是母语的人如何形容这种露天式戏曲的表演。我对他说道:“坦率讲,我也不太清楚要怎么说。因为英国人不常在户外表演娱乐。一方面,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天气都比较冷。另一方面,我们有‘噪音治理’这一重要规定,如果你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,某些有脾气的邻居会向警局或者市政委员会举报你,禁止你继续那样做。”在我所处的文化中,我能找到与之最类似的一个活动就是“户外麦克风”,和北京三里屯等艺术街区引进的“诗歌会”类似,民间俱乐部会给业余爱好者留出晚上的时间,让他们登台演唱自己喜欢的老歌或自己的作品。

接下来的几年里,秦腔时常出现在我的生活里,尽管那些听起来尖锐的唱词对我来说,是一如既往的深奥。但偶尔,我也会有意外的收获,一个故事的某个特定情节对我而言是已知的,所以我会与歌曲背后的情感产生共鸣。一个冬日的夜晚,我们在“秦宝肥牛”吃饭,一位用餐的女士向我们透露道她是位兼职的唱曲人,并给大家唱了一段改编自舞台剧《王宝钏》的曲子为大家助兴。也因此,我们的用餐氛围很愉快。在深入研究陕西的历史和民间传说时,我对这个故事逐渐着迷。这个故事被改编成了一部非常成功的舞台剧,在20世纪30年代风靡于英语为母语的世界。大约在唐朝的某个时期,主人公王宝钗是宰相之女,不顾父母之言嫁给了自己心爱的人,也不知道自己英勇的丈夫在西部战争中是生是死,在寒窑独自生活多年。曲江南湖的寒窑被认为是这位孤苦女子的住所。

我曾在燥热的公园里听过秦腔,也见证了它滚滚浓烟般激昂的旋律。但我何时才能在传统的剧院里欣赏一番呢,就是那种有服装、有妆容,整套装备齐全的那种。

十月份,机会来了。我一位同事的表妹,王芳通过微信发来邀请。她在华盛顿特区工作过几年,英语流利,不过有点大西洋中部的口音,她似乎是最不可能热衷于传统戏曲的人。然而,现在北京工作的她,和一群来自陕西和山西的公务员同事组成了业余演出剧团。他们的雄心壮志就是到西安演一次《三滴血》,这部剧于一百年前在同一家剧社——易俗社首演。

庆幸的是,我对这部剧的情节并不陌生。我每两周逛一次西仓市场,收集到几本带有霉斑的小册子,上面就讲到易俗社的创始人。范紫东被一些人誉为“关中平原的莎士比亚”,他试图将简单的当地故事用错综复杂的手法表现出来。《三滴血》的剧名取自一位老妇人的传说,故事讲的是如果将近亲间的血滴在一个盘子里,血就会聚集融合在一起。在这部剧里,范先生设想县官用这种滴血之法达到腐败的目的,拆散周家人,没有让他们在多年分别后团聚。

在易俗社的二楼观赏这部剧是种忘记时间的享受。LED屏上会用白话显示一些较复杂的台词。二楼木质的扶廊仿佛是辛亥革命刚结束后就有了的。也许范紫东就曾跨坐在我这条长凳上,从楼上看着周仁瑞留着半米长的花白胡须,领着自己的大儿子周天佑大步走向自己哥哥家门前。虽然道具很简单——只有两把紫杉木椅子,一张铺着绸缎的桌子。但是饱受压迫的商人用肢体语言将自身不幸的遭遇表现的恰到好处。不久,兄弟阋墙。周仁祥多年未见鳏夫周仁瑞,由于担心自己家财不保,不承认周天佑的身世。于是二人进了衙门,请县官晋信书断案。晋信书撅着嘴,脸上画得像大黄蜂,如同孩子拿着呼啦圈一样,用手撑着他那僵硬的腰带——权威和自大的象征。

戏剧的某些场景伴随有铙钹的碰撞声。尤其是在五台山顶,悄然踱步的老虎伺机扑向离散的天佑和女孩贾莲香,不料反被诱骗致死的那一幕里。在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中,《冬天的故事》因其舞台提示词“离开,被熊驱逐”而饱受诟病。在将人化装成动物并使观众信服这一方面,范先生可以说是略胜一筹。

在整场喧嚣的演出里,小王的角色稳定而核心。她扮演一个孝顺的女儿,皮肤雪白、面颊红润、眉毛乌黑。对长辈的孝顺和对爱人的渴望让她显得和阴谋者截然不同,其形象铅华洗尽,纯洁端庄。

我伴着轻微的耳鸣离开了剧院,同时在想为什么是人们自己,而不是评论家去选择什么样的文学作品会成为经典。如今,作家们都渴望他们的作品能被改编成迷你电视剧,出现在每家的电视荧屏上。重播是有必要的,这会提醒我们剧情和如此之多的“戏剧性效果”都是直白的假象。《三滴血》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。可是,无论你在哪个夜晚行走在西安市碑林区的街道上,耳边都会常常响起那句经典唱段“祖籍陕西韩城县……”。